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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431章
      长公主说:“八郎,没有什么是不会死的。只要能一箭射中狂尸的心脏,最短半个时辰、最多两天,狂尸就会死——不过人们常常不能快速射中心脏,所以砍下它们的头颅是最快杀死它们的方式。”
      荀靖之望着中箭的狂尸,倒数并哀悼它的死亡。瓮城中有积雪,尸群踏着雪行走,尸血被踩入雪中,雪地变成了粉色,被踩得嘎吱嘎吱作响。中箭的狂尸在地上爬动,荀靖之似乎看见了宣德的三雪街。
      与褚兰郡的瓮城相比,三雪街的颜色太艳丽了,艳丽狰狞,如地狱一般可怖:街边的老梅染血,尸血和融化的雪水纠缠在一起,汇成细流,中箭的尸群在血水中挣扎着爬动。
      从上到下似乎都是红色的。
      那是乾佑六年,那年荀靖之十七岁,尸疫已经出现了六年。如今是贞和四年,与乾佑六年隔了八年,他已经二十五岁了——如今尸疫依旧存在,它存在的范围甚至已远远超过乾佑六年。
      在某个片刻,在漫天霰雪中,荀靖之感到了恍惚,尸疫这东西,真的会消失吗?他问长公主,瓮城中的尸群要关多久才会死。
      长公主说她不知道,因为天上下了雪,瓮城有积雪,这意味着其中有水。狂尸会喝水,长公主不知道褚兰郡瓮城中的尸群被关多久会死去,但她知道如果狂尸一滴水都不碰,半个月后就会死。它们有像人的那一面,害怕干渴。
      长公主说,不过尸群也不像人,它们不能自己繁衍后代。如果不咬伤其他活人,它们的数目就不会增多。
      荀靖之对长公主说:“姨母,如果生来就是被杀,那不如不出生。”
      长公主看向自己的外甥,说:“尸群并不是生来为了被杀,它妨碍了我们,所以它们才要死。八郎,你问过我尸群是什么,你说有人告诉你尸群是人群的反面,或许他说的有道理,但不必以为尸群和人群离得有多远。
      “你看看褚兰郡城,前面有尸群,后面有耕地。有一些人活着,生来不是为了死,然而他们一辈子被困于土地,忙于耕田供养大人、养活自己,其实那样活着也很没趣。尸群有害,耕地的人有用,有时候有用不如有害——北扬州人赌咒发狠说:‘我变成狂尸咬死你全家’。有害可以让人害怕。有用被人役使。”
      长公主拍了拍荀靖之的后背,语重心长地对他说:“八郎,尸群是什么,这难以回答,但为政者不该让百姓过得不如尸群。如果有一天百姓觉得自己过得不如尸群快意,那百姓会比尸群更加可怕。这话我对你哥哥说过,我今天也对你说:我荀家贵为天下的主人,是因为我们有保护百姓的气量,否则我们不配拥有这天下!江表门阀不配,他们只想着自己的土地仆役,当然不配和我荀家相提并论。”
      她看着荀靖之的眼睛,对他说:“你是荀家人,你若北上,要从严治军,你要拿出你荀家人的骨气和尊严,让北地的人看一看他们的将军、他们的父母!”
      荀靖之向长公主跪地行礼,道:“外甥不敢忘,外甥一定不辱使命!”
      荀靖之是个儿郎,小时候长公主抱着他,后来他长得比长公主高出一头了,长公主如今常常要抬起头看自己的外甥。现在她低下头看他了。她抬起荀靖之的下巴,认真地查看的他的脸庞,她的语气柔和了下来,她对荀靖之说:“八郎,有人和你说过吗,你长得像父亲,更像你母亲。”
      她说:“几年之前,我去清玄观找你时,天气也是这样不好,我那时以长辈的姿态要求你离开道门,要求你承担你的责任。你终于成为了一位郡王。今天,为了你母亲、为了你的舅舅、为了我,为了许朝的百姓,我请求你成为一位将军。”
      她的眼里带上了泪光,伸手抱住了荀靖之。
      荀靖之被长公主抱住,嗅到了长公主衣发间的香气。长公主身后是许朝的腹心之地,她的身后掩藏着南扬州、南扬州的建业……
      雪里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的,尸群在城下行走。长公主慈爱而温柔地抚摸外甥的头发,忍不住眨了眨眼,落下了眼泪。作为许朝的长公主,她要护卫家国,可她又要送一个外甥离开了,这是她的血亲,作为一个姨母,她有自己的舍不得。
      靖之只比彰之晚出生一刻,但她总是觉得靖之还小,靖之不做父亲、不做丈夫,未成自己的家,她便总觉得他还是孩子——需要姨母偶尔加以关心的孩子。
      她的靖之外甥,和她一样,他们都是第二位的人,她在他的身上隐约看到了自己的影子。家国在前,人们看向第一位的人,第一位投下的阴影盛大。长公主有时候会想,二哥当年是怎么想的呢,他也长久做第二位的人。她怜悯自己的外甥,哀悼他与自己相仿的命运,阴影落在他们的身上,那无法止息的东西逼迫他们向前走、向前走、走啊走啊……
      她年少时也有过入道的经历,天家的入道是虚假的。后来,她不能做农妇,她的外甥不是真人。
      长公主紧紧拥抱荀靖之,荀靖之在雪中同样感受到了鼻尖的酸涩。母亲般的怀抱如此温暖,然而隔着淮水的北方被雪云阻挡。在暖意和冰冷之间,荀靖之不再像明夷末年一般怀有无限不解和痛苦,他不再抗拒面对一个混乱的世界,也消去了少年时代的悒郁不平——
      他像是伸手然后再把手指握住那样,平静且坚定地接受了自己的责任。或许那不可形容的责任,便是所谓的“命”。